想开法拉利的男孩
科科是一个很典型的小男孩,黑黑瘦瘦的,也不高,坐在班级的第一排。之所以说他典型,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,影视剧或小说里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的:不爱学习,总是被留下来补作业;顽皮、淘气、打架、欺负女孩子,总是受伤;总是被批评,总是不改正。
尽管总是被批评,而且被各门功课的老师轮番批评,科科却是班里笑得最开怀的小孩。我仔细观察过,他笑起来,从头到脚都在颤抖,笑得极其投入,嘴巴张得很大很大,所有牙齿,包括那颗被蛀掉的大牙,都露出来了。那个样子,很像一匹马。
他在班里有个外号,叫疤脸。顾名思义,就是脸上有很多伤疤。既有久远的幼儿园时代留下来的,也有新添的;既有跟别人打架得来的,也有自己摔伤的。好在这些伤疤都比较浅淡了,影响不大,他整体上看起来还是比较帅气的。
他最明显的那个伤疤在脸颊上。一年级时,某天中午,他偷偷独自去学校操场的双杠上玩。别人都是挂在杠上荡一荡,他倒好,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,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双杠上,想秀下杂技。结果一个没站稳,摔下来了,满嘴都是血,号啕大哭着来找我。教学楼走廊上都是他的血,送到医院,缝了好几针,整个脸颊都摔坏了,真是太可怕了。一直到现在,同学们在遇到“一件难忘的事”这类作文题时,还会纷纷回忆起科科的那次重大受伤事件。
经历过这样的险境,其他的伤就无足挂齿了。比如他最近新添的那道伤口,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,我问他:“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?”他满不在乎地告诉我:“是啊,他们四个打我一个!我把他们都打趴下了!所以我还是划算的!”
与老师们和女生们的评价标准不同,科科在男孩群里还是很有号召力的,大概是男性与生俱来有对野性和力量的崇拜吧。他手下也有一帮“小弟”,他们搞了个“地下黑社会车队”。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唬人,其实就是一群未满十二周岁不被允许骑车上街的男孩子,只好到某小区的地下室去骑自行车而已。科科把这看作很荣耀的事,在周记本里得意地向我描述:“我是老大,开业那天,我们点起了火柴,当作开业的焰火。为了补充能量,所有成员都必须交零食上来,我来保管。因为我是队长,所以我可以尽情地吃。”
听说后来另一拨男生也成立了类似的车队,但人员比较少。两个“地下黑社会车队”之间有过冲突,因为其中某一个队员叛变,科科队长要求前去惩罚叛徒,收拾对方。他们也带了武器去的,就是在学校附近小摊上买的巴掌大的塑料刀枪。
这样霸气威风的“黑社会老大”,到了我面前,也是唯唯诺诺,叫留下补作业就补,不敢逃走,平时偶尔叫他帮我倒个垃圾,他还欢天喜地。这样想想,我这个老师才是本班最大的霸主呢,哈哈哈。
实际上,我很喜欢科科,他真的是个绝顶聪明的小孩。语文课上,其他学生不会的问题,抛给科科,往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答案。
第一次发现这点,是在三年级的时候。有一天下午,正是春末,空气里弥漫着花香,我心血来潮,文艺心情发作,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词:“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”让学生一起读。读完以后,我随口问他们:“谁能来说说,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本来也没期待学生能说出什么来,还小呢,十岁都不到。没想到科科举起手来,说:“你前几天不是说过吗,以前读书的时候坐在你前面的男孩子,你过了十几年又碰到了,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胖子。我觉得这就是流光容易把人抛。”
没想到他的悟性这么好,我大感惊讶,久久地回味着他的答案,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孩。
因为留了心,所以越发能发现这个小孩的不平凡之处。他很有经商头脑,利用自己中午能出校回家吃饭的便利,帮中午在校吃饭的学生带零食,收代购费,代购三次收一块钱。如果是好朋友,就不收钱,只要代购来的饮料给他喝一口就可以了。学校搞跳蚤市场,他去卖啤酒瓶盖子,很快就卖完了。他的方法是这样的:在盖子上贴时新的动画片贴纸,专门挑一年级的学生去卖。他还跟好朋友搭伙卖,圈着一年级的小孩一唱一和,五毛钱卖两个瓶盖,一块钱卖四个,还送一个。
有这样的经济头脑是好事,不过就代购的事,我还是找他谈了话。学校里不准吃零食,这个是校规。但单纯就代购一事而言,应该禁止吗?同学之间,代购能不能收钱?说实话,我也没想明白。我们的教育中,似乎一直很避讳小孩对钱感兴趣,强调相互帮助、奉献之类的,总觉得小孩视金钱如粪土才是高尚的。但对赚钱感兴趣的小孩,难道就不是好小孩吗?大人都希望小孩长大以后有挣钱的本事,却从小不允许他研究挣钱的方法,这难道不是错位吗?
唉,我也搞不懂了。
科科的理想是发财,做大老板,开法拉利。思想品德课上,当他大声说出自己的梦想时,其他学生都笑起来。
“很好,有梦想是好事,祝你成功!”我对他说。
他最近有篇作文发表了,是他的考试作文,我帮他发给了杂志社。他得了五十块钱的稿费,这是他的第一桶金,他去买了一大罐牛肉干粒,请全班同学吃。所有的学生都兴高采烈,还一起鼓掌谢了他。他高兴极了,眼睛闪闪发光,小黑脸涨得红红的。
“你懂得分享,而且还这么慷慨,”我对他说,也对全班说,“你一定会是个很棒的大老板!”
我对他满怀信心。
“黑社会老大”阳阳
阳阳是个漂亮的男孩子,眼睛大大的,很有神采,即便是挨批评的时候,虽然垂着头,偷偷翻起的眼神里还是闪着聪慧而狡黠的光。
他是我们班的“黑社会老大”。
他手下的“小弟”不少,我曾在他某一次的周记里得以拜读:“全班武功最高的阿泽,我封他为吕布。他性格暴躁,从不屈服,是个名副其实的炸药桶,一点就着,如果你惹了他,呵呵,你就只能等着被摁在地上打。阿凯,他的武功也不差,以铁拳和钢头而著称,我封他为关羽,是负责我日常出行的前卫。小毛和大华是我日常出行的左右,前者封为赵云,后者封为张飞,因为他只知道猛冲猛打。”而手下的众多人员按什么分工封号,又如何团结他们呢?老大也有自己的算盘:“像吕布这样的人,我会用口才来拉拢他,比如套近乎,认亲戚,唠家常,聊时事等;对于关羽和张飞这样的莽夫,我就讲些他们听不懂的知识,以此让他们来崇拜我,再用谈游戏、教作业等来收买他们;像大宛马、丞相那些人,就一句话,也就是在他们有困难的时候,为他们解围,因为他们重情,知道知—恩—图—报这四个字。”
看看,还挺有领导才华的。
这帮家伙平时做什么事呢?一下课就呼啸着跑出去玩枪战,手指做枪,嘴里砰砰乓乓地发出枪声,整个教学楼都是他们的战斗场所,玩得上课铃响了都没听见,还要出去找他们;一大半的“黑帮”成员都是学困生,平时不好好写作业,考试后不及格的一串名单里全是他们;虽然他们是一个帮派的,但也会火并,尤其大多还战斗力很强,骂起人打起架来,场面很壮观,处理很头疼。
小孩交朋友的准则和大人不一样,家长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和成绩好的孩子在一起多玩玩,而他们只在乎对方和自己合不合得来,尤其男生,更在意自己的伙伴和自己是不是够哥儿们。
阳阳这么机灵的小孩,成绩却始终在中游打转,一度要跌到后半截去。妈妈自然很着急,多次来找我联系,也找阳阳谈话,希望他多和学霸们做朋友。阳阳却始终不愿丢下他的那些兄弟。他非常在意阿凯,因为有一次他受罚要抄课文,阿凯一直很耐心地等着他一起放学,还把他送回家,然后自己再回家。还有一次,阳阳受伤了,阿凯自告奋勇要做他的坐骑。阳阳深受感动,对小男孩们来说,这就是过硬的哥儿们情义啊。
杜甫说,擒贼先擒王。此言不虚,为了招安这个“黑社会”,我决定从老大入手。
第一招,就是主动示好。
我接手这个班后,第一封信就是写给阳阳的。这个男孩古灵精怪,心底冰雪聪明,平日里又见多识广,若不是一招制服,几个来回下来,岂不是要再而竭,三而衰?
我给他写了一封千把字的信。太短,显得我不真诚;太长,显得我太把他当回事,反露出了我的怯意。千把字的书信,正好一张纸,不多也不少,既有诚意,又有威严。
在信里,我肯定了他的优点,表示赞赏,也对他的顽皮不好学表示担忧,告诉他要珍重自己的才华。
阳阳拿到这封信时的心情,我两年后才知道。他在周记里写道:“王老师拿着信封走向我,说这是给我的信,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。我心想,完了,肯定是向我爸妈告状的信。打开一看,嘿,是夸我的!我顿时非常开心。”
我在把这封信给阳阳后,只说了一句“老师给你写了一封信,里面有一些想对你说的话”,便什么也没说,事后也没去问。我大概是蛮害羞去直面情感的老师,虽然在信里对他关切有加,当面却很不好意思说。只不过,那封信成为奠定我和“黑社会老大”阳阳的情感基石,在那封信后,阳阳从没跟我当面唱过反调。虽然还是会调皮捣蛋,但那都是背着我的时候。
我一度也以为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坏,只是出于淘气而建立的这个“黑社会组织”。直到有一次我病休在家,学校里请了代课老师来上课。我很快收到代课老师的告状,说阳阳和他的三个“小弟”,上课期间大吵大闹,让老师上不下课去。他们甚至在课堂上公然扔纸飞机来羞辱老师,气得我马上冲到学校去抓他们质问。
被我喝令站在课堂里接受审问的“黑社会成员”们,一个个垂头丧气,承认了所有罪状。
“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代课老师?”我余怒未消。
阳阳低着头说:“因为……我们想你。想用这样的办法把代课老师气跑,你就可以回来了……”
瞧,还挺重情的呢。我哭笑不得。不过我也领教了他们的威力,真能把人气死。
第二招,就是给他多戴高帽。
阳阳的作文写得很好,是那种文通字顺又特别好玩的文章,就像他这个人,天真、顽皮、有趣。我屡屡给他的作文打出高分,倒也不全是为了笼络他,是真觉得他写得好。每次在班级里读他的文章,都能看到他眉眼间隐隐的得意之色。
发自内心地欣赏孩子,认可孩子,才能真正得到他的心。
他写周记,写自己有一天闲逛小区,看到一只母猫分娩后死去,“我现在才明白生命的可贵,野猫虽卑微,也是生命的一种,在大自然中与我平等。我在河边采了一朵小白花,迈着沉重的步伐,走到它身边放下,并对它鞠了一躬”。
在这个十三岁男孩的心里,有怜悯,有慈悲,这是一种多么珍贵的品质。
第三招呢,就是公平、公平,还是公平。
男生们很多时候对老师的反抗和排斥,是因为觉得老师偏心,偏心女生,偏心成绩好的学生。要想让这部分男生服气,就一定要公正公平地处理他们中的各种纠纷,才能让他们对你心服口服。
然而这样的公平,又谈何容易?
一次小小的打架,就可能涉及四五个,甚至十来个学生之间的恩怨;这些学生之间的恩怨,往往不是这一次纠纷里的,会涉及上学期、去年的各种纠纷。
这些纠纷有时会非常小,比如一个男生说“我昨天打游戏赚了一百万金币”,另一个男生说“嘁,吹牛!”,那么他俩就可能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,吵着吵着就打起来,打着打着就会有人劝架,劝着劝着就会有更多的学生打起来。
有时战斗现场会很惨烈,桌子被推倒了,椅子被踢翻了,一众学生围着他们叫“别打了别打了”,那几位“英雄”有的哭,有的瞪眼,有的脸上挂彩。
怎么办?还得我这个班主任来收拾残局。
“跟我去办公室!”我一声令下,残兵败将们跟着我朝教室外走去。
激动的,先去洗把脸,清醒清醒;还在哭的,给张餐巾纸,去阳台上吹吹风。
然后站成一排,一个个来发言,把前因后果讲一遍。一个人发言的时候,其他人都不许打断。
一开始,有些学生会掩盖自己的过错,东拉西扯一番。我只有耐耐心心地听着,多听几个人说,找出言辞中的漏洞。撒谎的张口结舌,无法自圆其说,只有自己认错。
然后,按错误的不同程度,给他们不同的惩罚。
阳阳被我罚过很多次,罚抄课文,罚做值日,罚放学后练坐。开始几次还会来求饶,后来也不来求了,知道自己错了嘛,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。
六年级很快到了。
为了帮助阿凯学习,我安排了阳阳和他做同桌。好哥儿们一起坐,算是个不错的学习动力吧?然而,他俩坐一起,开始了不停地讲空话,乱写作业。你看我成绩不好,我看你也不咋地,难兄难弟有了伴儿,阳阳的成绩直线下降。
我大发雷霆,把阳阳叫来狠骂了一顿。说到我对他的期望,以及他给我的失望,痛心疾首,恨铁不成钢。
阳阳不安地眨着眼睛,无可奈何的样子。
又把这个情况通报给他妈妈。妈妈亲自送来马鞭一根:“王老师,这个小孩太不懂事,你收下这马鞭,以后只管抽他,我绝无二话!”
我把这根马鞭给他看:“你看,这是你妈给我的。”
他抱起头来:“啊,不要啊不要啊!”
阳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,他知道,我不会真的打他。
大概是真的感觉到了时间在飞逝,自己离毕业考越来越近了,复习阶段,他的学习状态好很多,成绩也进步很大。说到底,还是个聪明小孩,领悟力好,稍一努力,就会很不一样。
小长假回来,我发现办公室的桌子上多了一样礼物。那是一个精美的牛皮盒子,上面还贴了一朵纸质的小雏菊。
“王老师,听说这种茶很好喝,我特地送给你的。”阳阳不好意思地来跟我说。
“嗬嗬,上面还有花儿呢,你做的啊?”我问他。
他嘻嘻一笑,跑了。
他妈妈后来告诉我,阳阳在家准备得很认真。
六月的蝉声叫得很长,考试结束后的校园显得空空荡荡。毕业典礼结束了,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校园。
他们走了,走向自己的未来,走向未知的明天。他们把童年留给了我。
最后一次看到阳阳,他和他的好哥儿们阿凯一起,在教室里打扫卫生。他们把自己一向乱糟糟的课桌整得干干净净,把地也扫好了。
“王老师,再见!”他们向我招手。
我突然发现,阳阳的个子比我还高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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